Читаем 中国,2013年 полностью

我成了个体户,和我妈在北大东门外开了家小餐馆,主要卖的是我妈贵州老家的家乡鹅。八十年代中,北京,多令人神往的地方,一个充满各种可能的时代。我家餐馆最早的常客是贵州人,特别是贵州来京的一些学者、文人。他们带来了北京的作家、艺术家、科学家、老外,吃饭聊天。我妈好客,我爱热闹,像个沙龙的女主人,人越多越高兴。他们都叫我小希。我们把店面扩充了,改了名字叫五味餐馆。八八年的秋天,我遇到了史平,我恋爱了。

他是个诗人,我是个完全没有诗意的人,但我们都是性情中人。史平说,终有一天他会拿诺贝尔文学奖,我说我一定陪他去瑞典出席颁奖典礼。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不过,我们两个人独处的时候不多,史平喜欢跟诗人、艺术家哥们儿在一起,旁边又有很多女孩,但我竟然没有介意。

餐馆每天晚上高朋满座,讨论问题、争辩、起草宣言、签名、争风吃醋、醉酒、呕吐。公安常登门,我妈总是有办法打发他们走。

我们一群人去白洋淀住了几天,史平和他的一些哥们儿曾在那里插队,我提早回北京,因为感觉史平可能跟另外一个女的有不寻常关系,所以藉故走掉,大概我不想正面冲突。那天晚上,餐馆给封了,说是因为前几天有群学者在店里发表宣言,还有外国记者在场。

我当时不知怎么想的,竟然跑去找板寸头。板寸头是我大学同学,大院长大的,可说是红色贵族,一副天下是他老子打下来的所以是属于他的架势。这样的人北京大院里多的是。我听说同学中现在他官最大,就跑去找他出主意。还有一点,他在大学的时候常暗示我应该跟他好,他以为所有女孩都喜欢他,但我偏看不上他那副德行。这次我糊涂了,以为可以利用一下这点旧情,看能不能挽救我的店。

我心情本来就极差,又自恃在店里练出了酒量,可是那天不是喝二锅头,而是喝什么人头马,喝得太猛,不习惯洋酒的劲,很快就不胜酒力,我记得他指着电视上转播戈尔巴乔夫来访的画面问我:你觉得戈尔巴乔夫这个人怎么样?我醒来已是在一个卧房里,他坐在沙发上看报,只穿了内裤,我知道自己跟他上了床,是为了报复史平吗?我不认为我会这样做。是板寸头把我灌醉的。他看我醒了,说:“哟,这回你可把我占了。”我有点发怒的说:“板寸头,你也太没品了!”他回应:“你也不是圣女贞德。”从大学时就知道他这帮人会耍嘴皮子,我不吭声,忍住头痛,上厕所猛冲了一通下体,穿上衣服,然后走了,没有再说一句话。

之后的日子大家都忙着往广场跑,史平在广场宣读新诗,支持学生,我跟史平闹别扭,在广场上各忙各的事。

后来开枪了,我和史平分散了。

十几天后,我被抓进去了,后来发觉我怀孕了,就把我放出来。

我已怀孕三个多月,因为发生在六四,我竟然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当时我认为这是史平的孩子,后来我不敢肯定了。

我住在我妈的老房,等孩子出生。那个院子,住的都是政法界的人,都知道我的事,我们得忍受别人的指手画脚。还好当时大家都像劫后余生,不敢多事。

我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史平的消息。后来才知道黄雀行动把他救到香港去了,然后去了法国,后来跟一个法国女人结婚了。史平从来没有给我带过一个平安讯。

孩子出生,叫韦民,跟我姓。韦民二十岁的时候,自己改名叫韦国。

店停业一年半,翌年秋天,接到通知,说店可以重开了。是板寸头帮的忙?我不认为是。

我和妈又急急忙忙开店,为生计。开始的时候生意不好,全国经济衰退,京城很多人失业,江泽民还放言要打击个体经营。五味以前铁杆的客人当时大部分思想检查没通过,被单位停职,没钱也没心情上馆子。另一个顾客群是外国人,这时候还没回来中国。不用说,九一年的冬天是冷的。

九二年邓南巡后,北京市面又好起来了。那时候我们更专注于经营,不再弄沙龙什么的。我和我妈研究新菜,改善店面外观,训练贵州过来的厨师,生意渐好,但很累人。我妈做中午那轮,白天我带儿子,晚上看店。一些老主顾渐渐回来了,他们侃大山聊天,晚饭五点半吃到十二点,我偶然也会坐在旁边听,但到十二点就打烊,再没有侃到天亮那回事。九十年代中,饭桌上的言论自由是回来了。听他们说话,加上他们带给我看的一些香港出版的禁书,让我慢慢领悟到中国当代历史的真面目,特别是我父母经历过的年代。

另外港台同胞、老外也回来了。皮特,我叫他小皮,大概在香港回归那年前后来到这个圈子。小皮比我小点,很羞涩,是一个外国通信社驻京记者,最爱听我谈八九年的事,认识几年后,他很正式的问我可不可以做他女朋友,我觉得他很友善,当时也没别人向我示爱,就跟小皮好了,但我知道不可能跟他过一辈子,我并没有太爱他,所以也不肯跟他同居,后来他要回国,要我嫁给他,我都没答应。

那时周围朋友都爱谈论时政,批评政府。所以,我没法适应今天,突然这两年间,这个所谓中国盛世正式开始后,大家不但不批评政府,还非常满意现状。我不知道这转变是怎么来的,我脑中有一片空白,因为有一段时间我进了精神病院,吃药吃糊涂,前前后后的事情都记不起。

据我妈说,有天我从外面回家来,大喊大叫:“又严打了,又严打了”,她说我整夜没睡,自言自语,第二天一清早就在院子里骂共产党,骂政府,骂邻居,骂法院是狗屁狗,那可是个法院系统的院子啊!没多久我就晕过去了,醒来已经在精神病院。韦国说都是他一手安排的,还说是救了我一命,不让我乱说话,不然严打起来说不好把我毙了。

我出院后,周围的人都已经变了,我问他们,我住院那段日子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不知道是装糊涂还是忘了,都不跟我说清楚,令我震惊的是,我跟他们谈以前的事,尤其是八九六四,他们都不想谈,甚至是一脸茫然。谈到文革,他们也只记得下乡插队好玩的事,都变成青春期浪漫怀旧,连忆苦思甜都谈不上。某些记忆好像集体掉进了黑洞,再也出不来。我真弄不懂,是他们变了,还是我有毛病?

我也在怀疑医生开给我的抗忧药,吃了有什么副作用。

我现在整天上网,化各种名字跟人吵架。

我发觉网上的愤青,其实并不全是年轻人,五、六十岁的都有,他们在文革时期成长,听老毛号召说青年人要关心国家大事,所以终身都爱谈论国家大事。他们大部分没上大学,在社会上做最底层的工作,分不到改革开放的利益,现在下岗退休了,都学会上网,在互联网找到志同道合的人和发泄的出口,他们语言还是文革的语言,特别崇拜毛泽东,特别爱国反美,特别好战。至于八十年代的文化启蒙、九十年代的思想争论,都没有影响到他们,他们的思维仍是没有改变的共产党思维。我专爱找他们,上他们的爱国论团、同学会网站,跟他们争辩,我一副摆事实讲道理的样子,专门拿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说事,他们就会非常生气,群起攻击我。

我只知道这样做是为了告诉大家:千万不要忘记,共产党不是像他们自己宣传的那样永远的伟光正。

其实也是在告诉自己不要忘记。

当然,我的帖子很快就被删掉,甚至完全贴不上去。可是他们说什么都没人管。

一定是韦国知道我到处上网是在做这事,又把我告了,所以最近才会被盯梢。

我很孤独,除了妈以外,谁都信不过。好像前阵子,在三联书店碰到老陈,以前他常到我们的老店聊天,在我印象中他是个自己人,又是台湾人,所以抓住他说了半天,才想起十年没见了,他可能不是以前的他了。现在台湾人香港人都不是以前的台湾人香港人了,哪有不变的。我什么都不说了,藉故就走掉。

没想到他还找到我妈的新店,碰到韦国,我妈还把我的Email给他。我妈大概仍然希望我找个能在一起的男人,希望我不要再疯下去。我妈还有个错觉,以为我跟国内的人合不来,所以看到台港同胞就想介绍给我。对老人家,我能说什么?我多不孝,至今靠她接济我。可怜我妈,每天还要对着韦国,替我照顾他,连跟我通邮件,也不敢用店里的电脑,还要跑老远上不同的网吧,免得给韦国知道我在哪。她对谁都不放弃,我身上若有好的遗传,都来自她。

我要赌一把,回老陈的邮件吗?我是多么渴望有个人可以面对面聊天,但这两年碰到的人,都让我失望,都说不到一块去。老陈会是个例外吗?

<p>张逗的自述</p>

我,张逗,二十二岁。

现在录影的地点是妙妙的家,在北京怀柔。

我是河南人,父母是农民,我自小有哮喘病,但长得高,十三岁就像人家十六岁,在火车站被拐骗去山西的黑砖窑,前后三年多,做盖房子用的砖,几次哮喘病发差点死掉。曾经试过逃走,被别人救了,送到当地劳动局,又给劳动局的人转卖到另一家黑砖窑。六、七年前,那地区的黑窑厂在全国媒体曝光,很多厂关了,救出不少童工,年龄遭遇跟我差不多,都是失踪人口。我见到很多记者,其中包括广州来的妙妙,我们相处的特别好,她叫我写了一篇文章,讲我的经历,我觉得写得不怎么样,妙妙说写得很好,说会替我在媒体发表。之后我被送回家乡,我妈死得早,我爸去南方打工,我又回到学校,重新读初中一年级。

一年多后,受到妙妙的信,说媒体都给打招呼了,不准再报道黑砖窑,以免影响国家的形象。我那篇文章也不能登了,只能交给天涯网发表在网上,跟帖很多,一周后才给和谐掉。妙妙把她的Email地址给了我,我去镇里,上网吧发了一封邮件给妙妙,说我不想再上学了,家里也没人,我想再出去打工。妙妙回邮,叫我去北京找她。她是北京人,已辞掉广州的周报工作,搬回北京。她说现实世界太恐怖,压力太大,宁愿做自由撰稿人,在家工作。

我过了十七岁生日,就到北京怀柔找妙妙。原来她现在也是住在村里。

她叫我跟她住,教我做爱,教我弹木吉他,她会做很好吃的饭,还有蛋糕、饼干什么的。她有三只猫三只狗,都是捡回来的。她说之前北京因为奥运,大片大片拆迁,很多人把猫狗留下没有带走,所以北京特别多流浪猫、流浪狗,甚至名种金毛犬都成了肉狗,在农贸市场才七块钱一斤。

我也是她捡来的。我现在哮喘发作也不用害怕了。

她写文电视剧本赚稿费养家,我有时候在附近的宠物诊所打工,因为经常带猫狗去治病跟诊所的人混熟了。妙妙的小院是跟农民买的小产权房,有三间北房,还有一个单独的厨房和带淋浴的厕所。我们和猫猫狗狗过了一年三个月很快乐的日子。那年妙妙三十二岁。

然后听说全国到处大乱,北京也人心惶惶,我们首先想到是到处找猫粮狗粮,怕断粮。后来,人也快断粮了。宣布严打后,局面就稳下来了,但妙妙怕我被抓,不让我出门。我在家呆了一个月。当时粮食还是紧张,很多人都把宠物丢掉,妙妙每次从外面回来都带回来猫狗,有些还是病的、残的。所以我们家现在还有几十只猫狗。我学会了照顾他们。

那年冬天过后,社会一下子繁荣了,每个人都面露笑容。但对妙妙来说,却发生了一件难以理解的事。她突然不认得我了,任何人都不认得,见到任何人,她都点头微笑,但不说话,每天,她只记得喂猫狗,每隔几天会做一批没加糖的曲奇饼,但她不再写稿子、不弹吉他、也不出门,有需要的时候,会跟我做爱,但她不再跟我聊天说话了。

我一直知道,我到北京的一年多,她在以为我看不到的时候,回去吃某种药,所以有时候她会像灵魂出窍一样谁都不认得,不过一般不到半小时就会回神。这次她没有回来。

我知道是我照顾她的时候了。但我不能光靠打零工养家。所以我做了一件事,希望妙妙原谅。我偷偷卖掉家里的猫狗,尤其是刚生出来的小猫小狗。我不会卖给肉狗商贩。因为经济好了,很多人又开始收养猫狗,我已经挺擅于培养、配种,生一批、卖一批,家里永远有很多猫狗,还好妙妙对猫狗的爱是一视同仁的,看到谁就喂谁。

我还每天练三个小时吉他。有几个傍晚,我对妙妙说我去听音乐,她没有反应。我坐长途公交去五道口,到一些以前妙妙带我去过的地方听现场音乐,不听我有点难受。每次,我都碰到几个玩音乐的半熟脸儿,还一起玩过几首歌,他们都很喜欢我那手西班牙吉他,说以后演出时需要吉他手的话会找我。回来后我加紧练习,妙妙,你教我的技法我都练熟了,等着去五道口上台演出。

想不到演出那天晚上我出事了。

我接到电话去演出,当天下午五点我就把你和猫狗的晚饭准备好,跟你说了一声,去了五道口。跟之前几次去听音乐一样,演出结束后太晚了,回不来,我就会找个地方打个盹,再坐头班车回来。这次我到了市区后,现在蓝旗营的一家小馆吃点东西,小馆店窄,坐得很密,隔桌是一男一女,男的说话是电视上台湾综艺节目主持人那种腔调,滔滔不绝的在说,内容我听不太懂,突然那个阿姨开始说话,是个北京人,我发现她竟然在骂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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