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两年多前中国人的盛世正式开始后,我就觉得很奇怪,碰到的人都好快乐,很少听到有人说不快乐的事,我觉得所有人都变得有点怪,但我也说不出所以然,也装得很快乐。所以听到那个阿姨骂政府,我心里感到很特别。没想到那个台湾腔男的竟然教训起那个阿姨,说你们的政府多了不起、多照顾你们,你们大陆人不懂得感恩,你们以为喂饱十三亿人是件容易的事吗,你们有什么资格批评政府,你们女人懂什么…可能是他不停的说你们、我们,我听着觉得特别扭,结账走的时候,看到那男的屁股只坐五分之一椅子,我想都不想就猛撞了他椅子一下,他摔在地上,我头也不回的走出小馆,也没看到有人追出来。
我去了一家叫五味的音乐现场,那晚上我们的乐队表演不错,现场气氛特好,我也分到二百块钱。其他乐手拉着我喝啤酒,说庆祝我第一次正式演出,一直弄到了两点多。
分手后,我本来想熬到天亮,但是喝了酒有点犯困,就在车站附近一栋楼的侧面,靠墙坐下,打算眯一下。
刚坐下合上眼睛就给五六个人用木棍劈头盖脸的一顿乱打,连爬起来还手的机会都没有。是台湾腔男人找人打我吗?我虽然身体很壮,但这样打下去可扛不住了。后来突然那几个人就走了。我吸不到气,左手像断了一样,右手压在身下,哮喘药在裤兜没法拿。这时候有个人走过来看我,我发不出声,手颤动着想告诉他药在裤兜里,那人没反应过来。我知道我要死了。
妙妙,我那时想,我死了,谁来照顾你?猫猫狗狗怎么办?妙妙,对不起。我太任性了,不该撞人家,现在我死了谁来照顾你?猫猫狗狗怎么办…
突然我吸到药了,我又可以呼吸了,那一刻我知道我不会死了,我壮,打是打不死的。
醒来已在病床上,只听到护士喊:喂,你送来的人醒啦。有个大叔走到床边,我不认识他,我提起精神说,裤子,我裤子。他把我裤子拿过来,我叫他在裤脚小兜里掏出五百多块钱,又叫他拿了纸笔写上怀柔妙妙家地址,猫粮狗粮牌子,分量多少多少,加上面粉,鸡蛋,拜托那人替我买了送去。我也不知道那人拿了我的钱会不会走掉,是否愿意跑到怀柔,我甚至不明白他送我到医院后,为什么还等我醒来。我顾不了这么多,我想着你们断粮怎么办?
第二天早上那人回来,说东西已经送过去,有个女人收了,他向她解说我在医院,那女人只微笑的点头,请他吃不甜的曲奇饼。他还说我家猫狗真多。听了我就放心了。
下午他又来看我。我问他为什么照顾我?他说,看我躺在地上喘不过气,手在裤兜上颤动,突然明白我是哮喘患者,因为他也是,也长期用激素。他从口袋找到我的药。
他说,看到我用激素,忽然想知道另一个用激素的哮喘患者,平常是怎么样过的?
我问:“知道来干嘛?”
他说:“看有没有觉得其他人都跟你不一样?”
我说:“当然不一样。他们没哮喘。”
他说:“他们很快乐?”
这句话让我有触电的感觉。不是我不快乐。五年前开始我和妙妙在一起不会不快乐,现在妙妙不跟我说话,但我们两个人也没有不快乐,但是这两年,我发觉我见到的人是有点不一样,我说不清楚,只能说,他们很快乐。反而我觉得自己跟他们不一样,就算快乐也不是同样的一种快乐。
他一直看着我,等我答复,我点头。
他好像中了彩券一样高兴,然后看看左右,想怕有人在偷看我们。
他靠近我说:“我终于找到答案了,只有我们用哮喘激素的人,才会不嗨。这是我们的秘密。”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问:“你周围的人,是不是都不记得那一个月?”
“哪一个月?”
“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之后,中国人盛世正式开始之前那一个月。”
我不明白。
他说:“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与中国人盛世正式开始之间,不是大家现在说的好像是紧接在一起的,而是隔着一个月时间的,正确来说是从春节假期后第一个工作天数起共二十八天。”
大概看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说:“是不是你现在跟人家说全国动乱、抢购粮食、军队进城、公安严打、禽流感疫苗注射,都没人记得了?那一个月的事,大家都忘了?”
我心想,的确再没人跟我说起这些事,的确有点好像不曾发生一样,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忘了。
他以为我忘了,颓丧的坐下来,轻轻的说:“原来你也是忘了,我弄错了,太一厢情愿了。”
我说:“大叔,我记得。”
“你记得?”
我说:“我记得那年的事。”
他仍怀疑的看着我。
我说:“我记得到处去搜购猫粮狗粮,记得严打躲在家不敢出去…”
他说:“太好了,太好了,感谢老天爷,我终于找到了。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逗。”
“张逗兄弟,你叫我老方,以后你就是我的好兄弟,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因为你是我知道唯一记得那个月的人。千万不要忘记你现在记得的东西,我们一定要把那个月找回来。”
他救了我,救了妙妙和猫狗,他怎么说我怎么听吧。我也跟自己说,千万不要忘记:我是妙妙捡回来的,妙妙是对我最好的。
韦国的自述
我,韦国。二十四岁。
好久没写日记了,但是今天这个日子是要记下来的,作为历史的记录。
今天,我向我的人生目标又迈进了一步,因为我正式成了SS读书班的成员。我感到骄傲,因为我是班里最年轻的成员。
SS读书班是学术、政治和产业界的结合,正式成员有副部级官员、少将级军人、央企和主权财富投资老总、百强民企老板,加上几位社科院和重点大学的所长、教授。其实,我们的人脉一直往上延伸,直通天庭。
我们不是书呆子,我们读的是政法思想和经世资治之学,座右铭是智勇双全-我们是提倡尚武精神、英雄主义和男子气概的。我们是一群有使命感的精英,在这个平庸而没有荣誉感的年代,我们用勇气承认:我们是中国盛世里的真正精神贵族。
当然,并不是每一个成员都来自革命家庭-有几个学术界的成员就只是平民或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但大多数是。像我的外祖父是共和国的法官,我从小在政法大院长大,这在我们读书班里,已经算是出身最不显赫的了。
或许我应该感谢X、Y、Z三位教授-特别是X教授-因为是他们在大半年前介绍我到读书班当候补成员的,这样我今天才能成为正式成员。X教授经常炫耀说我是他一眼看中的,是他决定要提拔我的,就让他这样想吧。其实念本科一年级的时候,我就把大学里的教授做了分析,看谁在政治上最有前景,会跑得最快最远,是我选中了X。
我没选错,X和Y,Z教授是SS读书班的发起人,他们的主张是:理念与权力结合,让中国更强大。是他们以精读西方和国学正典的名义,吸引官员、解放军将领和企业界中有理想的人来参加读书班。XYZ都想当国师,认为十年内他们的理念将主宰国家的命运。这都很符合我个人的十年计划。
三个人之中,X掌控着重要的学刊,人脉最广,在媒体的锋头比较大,但嘴巴也比较大,学界传说他有国安背景。Y在学术上最有地位,是学科带头人,在南方的重点大学新成立的学院任院长,在国外学界也颇有名气。Z在解放军国防大学国家安全战略研究班讲课,这个研究班是军地混合编班,学员都是省部级高官和高级将领。
Z为人深沉,事情想得最远,他才是最懂我的人。我做过两件事,都只跟他报告,当时他听完没反应,我还担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人了,有点后悔自己太急躁了,不过这次在读书班收新成员的委员会议上,主张把研究生还没念完的我,破格收为正式成员的,是Z。之后X也居功一番,说是他和Z共同替我说话了,不然我还要多做三到五年候补成员。
青春有价,我怎么可能这么容易随便给人家耽误呢?我要主动去促成我的目标。我察觉到Z才是关键人物,因为他跟读书班里一个所有人都叫他板寸头的大哥是有默契的。板寸头大哥是真正的红色贵族,表面上是在海外做投资的,其实党政军黑白道都通,更有通天的本领。我认为他是将来做元首的可能人选之一。读书班人人有来头,但他们见到板寸头大哥都还带点敬畏。板寸头大哥和Z才是读书班的灵魂-虽然我不相信灵魂。可惜板寸头大哥不好亲近,我至今还没找到可引起他注意的妥善办法。暂时我先做Z的工夫。
在大学本科的时候,我已经替X、Y、Z做很多跑腿的事。他们有不同的外围组织,掌握着不少资源,譬如申请国家拨款给愿意成为同盟军的学者做学术项目,或拿一些富豪基金会的赞助,办高规格学术会议,扶持国内外学界的同路人,建联合阵线,又或每半年办一次全球华人人文社科优秀研究生的学习营,训练下一代的学术精英,参加者全程免费,夏营在北京或上海,冬营在香港或澳门,吃得好玩得好但少不了洗脑般的脑力密集激荡,所以叫魔鬼训练营,也叫新黄埔军校。这么多活动,XYZ当然要分工,譬如魔鬼营YZ只去演讲,组织上交由X去主导,X自己也不出面,名义上的召集人是Q,因为Q最能折腾,最会忽悠年轻人,特别是满腔热血、读了一点书的硕士研究生。Q自我感觉特别良好,也是想当帝王师的,但XYZ都有点瞧不起他,说他学历不完整,说他没有学术著作,说他立场变来变去。私下里,XYZ叫Q做魔笛士,就是在西方童话里,用笛子吹起动听的调子,把小孩子拐走的人物。很明显,XYZ都知道,一场思想的革命-SS读书班策动的就是一场中国人当代世界观的革命-需要有人扮演不同的角色,而拐小孩的魔笛士是不能从缺的。
我第一次向Z交心的,是我如何落实读书班上常说的政治就是分敌我的理念。我从大二开始,就组织同学有系统的驳斥网上反动言论、举报反动网站。后来我们从虚拟兼顾到实体,凡大学里有教授宣扬西方价值观或自由主义,我们就举报给校长或党委书记。我们的模式已经像授权的连锁店,复制到其他院校。这表明我的行动力,也说明很多大学生是听我的、崇拜我的,我是年轻一代的魅力领袖。
Z听完没什么表示,但我知道他听进去了,因为不久之后他故作不经意的说,你去听过你们学校的那位龚教授的课吗?我立即心领神会,打听之下,知道这个姓龚的家伙在讲堂上批评政治儒家公羊之学,我们就鼓动曾听课的同学去向校长告状,说他污蔑中国传统文化,还发动同学在网上签名要求校方彻查和开除姓龚的。这件事现在还没了,但姓龚的已给我们玩弄得狼狈不堪。我相信Z对我的表现应是满意的。
我没跟Z说的是,我的长年告密行动终于受到国家的欣赏,首先是公安网络监控部门,然后是安全部门,都正式联络上我了,等于说我现在是公安和国保的眼线。这点我没告诉Z和读书班其他人,免他们防着我。待我知会上线我现在正式成为SS读书班内围的人,他们也会更器重我。
第二件事是这样的:半年前我刚做了读书班候补成员,去听Z的公开演讲,题目是当前中国盛世与爱,他说:“现在社会弥漫着‘爱’,媒体更常有人提倡大爱、博爱、爱全人类,一时间大家感觉良好,内心充满‘爱’,很有满足感、幸福感,国家也一片和谐,暴力犯罪案件减少了,连家庭暴力都少了,可见‘爱’的力量。”没说到单字“爱”的时候,Z就做一个加引号的手势。
我正听得无精打采,觉得Z的演讲了无新意,到接近尾声时才突然听到Z带过了一句:“大家都在‘爱’,尚武精神不彰了,敌人没有了,恨不起来了。”我整个人为之一震,Z真是高呀,用心良苦呀。
我记得Y曾说过,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没受过严格的哲学训练,也没有慧根,我们哲学家不能对他们说真话,不然他们会攻击我们,就像他们杀掉苏格拉底一样。在公开场合,哲学家只能说大众爱听的话,迎合大众。不过,哲学家会留下一句半句暗语,内外有别,让自己人能理解哲学家真正的用意,即所谓微言大义。
Z跟Y是一个套路的,所以Z也是在微言大义。
爱是说给大众听的,大众以为Z在宣扬爱,或主张当前中国盛世需要爱,但其实Z在整篇演讲中,都只是在描述爱,不是在肯定爱,只是说爱如何影响了盛世里的中国人,但没有说中国人应该多去爱。关键是那句“尚武精神不彰了”,这是对前面所说的“爱”的全面否定。这就是说给我这类自己人听的暗语,因为从SS读书班我知道,尚武精神是我们崇尚的美德,Z是尚武的,如果尚武精神是正面的,让尚武精神不彰的就不可能是正面的了。在Z的演讲中,是什么让尚武精神不彰?是“爱”-尚武精神不彰,是因为现在大家都在“爱”。像我这样受过哲学训练、懂得阅读字里行间深意的人就体会到这个引号里的“爱”是指前文的大爱、博爱、爱全人类。Z认为这样的“爱”让国人不尚武。理论上,尚武不一定需要恨或敌人,但敌人和恨可使人更尚武-敌人和恨是尚武精神的春药。Z演讲的真正目的,他微言的大义,是要否定连敌人也爱的“爱”-批判不分敌我的大爱、博爱、爱全人类这些所谓普世价值,甚至暗示我们要找到敌人,让恨能再起来,尚武精神才能彰显。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