Читаем 中国,2013年 полностью

小希从我家走了已半个月,音讯全无,写电邮到五道口朋友信箱,没人回,搜五道口朋友这几个字,出现一大堆跟五道口或朋友有关的资讯,但找不到小希的帖子,跟上次小希用feichengwuraook电邮地址和非诚勿扰OK这个网上跟帖网名的情况不一样,小希现在知道有人在盯她,电邮地址和网上跟帖网名大概不再有关连。很可能,五道口朋友这电邮地址当时是特别用来跟我联络的。现在,她在网上用什么地址、网名?

我的反应太慢,小希走了以后,每过一天,我就清楚一点自己有多爱她。我愿意为她下好地狱。

莫名其妙的,我连续了两年多的幸福感不见了。我很渴望爱情,因而不再快乐。

在北京的杨柳絮和海棠花瓣齐飞的一天,我进了董娘的屋子,垂头丧气的径自走进她的闺房,把上衣和皮鞋脱掉,躺在床上。

董娘开始在我面前脱衣服,她说:“把衣服脱了吧,老朋友,今天免收费。”

我问:“为什么免收费?”

她说:“今天是最后一次。”

我问:“什么最后一次?”

她说:“我要走啦,离开北京。”

我坐起来,沮丧的说:“你要离开北京。”

董娘看着我,逗我:“不许哭不许哭。宝贝,董娘这么多年没看到过你像今天这么不开心。你是我的开心宝贝,是不是?”

我说:“我确是很不开心。”

她说:“让董娘抱抱。”

她抱着我,我说:“小董,我们聊天。”

她放开我,看了一下,说:“我用塔罗牌替你算个命。”

她下了床。我不喜欢叫她董娘,我喜欢叫她小董,就像她当年在天上人间。小董知道了我是作家,叫我推荐小说给她看,其实她就是爱看小说,不用我介绍已看了不少琼瑶、严沁、芩凯伦、亦舒、张小娴。我叫她去看翻译小说,先看简·奥斯汀,她还真的六本都看了,看得比我还细,之后她看了很多翻译的流行小说。记得我问过她最喜欢哪些小说,她说美国的《廊桥遗梦》和琼瑶的《几度夕阳红》。我们的阅读趣味虽然不一样,但因为她也是看小说的人,我就跟她好像比较亲。后来她自己待在住家接客,我这么多年都有来找她,感觉上她依然是看小说的小董。有一阵子一些台湾客人常在她家打扑克抽雪茄,我也参加过几次,他们董娘董娘的叫,把我的小董叫成董娘。

她拿着塔罗牌坐在床上,我顺手拿起她床头的书,是鹿桥的大陆版《未央歌》和拉辛的《金色笔记》,可见她还在看大部头小说。她说:“你想问什么?”

我随便说:“我的爱人在哪?”

她准备替我算,我改说:“不不不不,算别的。”我对她的牌术没这么有信心,总觉得她是闹着玩的,万一她真说了一个地方,变了我要决定是不是听她之言去找。我不能把我的命运放在她手。我改说:“我在一个十字路口,第一条路会让我过稳定舒适的生活,其实很不错,但心里总有点不满足,第二条路会碰到麻烦,甚至是不可克服的大麻烦,但可能会带我去找到真爱和最大的幸福,我应该选哪条路?”我提了这样一个非常塔罗的问题。

她翻了些牌,分成两边,然后说第一条路很安静,也富足,第二条路有障碍,很多不确定因素,不过有爱情。她的答案完全就在重复我的问题。

然后她说:“这是副变的牌,你在第一条路上很久了,想变到第二条路去,那去吧,不去你会不甘心的。”这大概就是我想听的话。

我说:“小董,我还是喜欢叫你小董,谢谢你。”

小董:“老陈,这两年我第一次看到你…你真实的一面。”

我说:“真实的一面?我以前不真实吗?”

她说:“以前,以前你跟所有人一样,整天都,都…”

我心跳加速的说:“充满幸福感?”

她说:“对,两年多前开始,你,我的其他客人,甚至周围的人都充满幸福感!”

我说着小希的话:“周围的人都变了。”

小董说:“可以这么说。”

我问:“但你没变,是不是?为什么?”

小董沉默了一会,才说:“老陈,我们十几年朋友,我跟你说真话。”

我点头。她说:“你知道我是香港人说的道友、道姑吧?”

我说:“你不说我不知道,我没看到针孔。”

她说:“我不用针,客人看到不喜欢。”

我说:“那你嗑什么药?”

她说:“各种能找到、能嗑的。”

我警觉的说:“待会你都给我写下来,我要知道是哪几种。继续,嗑药又怎么啦?”

她说:“嗑药有时好嗨,有时好当,是不是?但有时候,我们很清醒,这时候就看得出世界变了,周围的人都不对了。”

我说:“怎么不对了?”

她说:“就是不对了,跟以前不一样了,包括老陈你在内,都太…太有幸福感了。说不出来,总之跟以前不一样,也不是我们这种嗑药的狂嗨,而好像是一种很温吞很温吞的小小小嗨。”

我努力在反省,好像有点感悟,又好像没法跳脱来看自己。

她继续:“我和我男朋友都受不了。我男朋友是澳洲人,以前编过背包客旅游书,来中国二十年了。我男朋友常说,中国人的心态几年就蜕变一次,九二年南巡是一变,九四年宏观调控是一变,零三年非典后是一变,零八年抢奥运火炬和奥运举办又是一变,这两年又是一大变。我男朋友说,以前国民快乐指数的全球排行,头几名永远是尼日利亚、委内瑞拉、波多黎各这些,他们的国民觉得自己特别快乐,中国都不知道排在后面哪里,突然最近两年都是中国排第一,十几亿人都说自己很快乐,你说中国人是不是有毛病?有这么快乐吗?”

我想,小董跟了这个男朋友,的确见识不一样了。

她继续:“我男朋友也是嗑药的,有时候嗑完药我们一起聊简·奥斯汀,真的是太妙了,之后我们就要好了。那年严打的时候,你记得吗?那时候我不是住在望京吗?我知道会有人举报,就躲到男朋友在外交公寓的家,几周不敢出门,不然不知道现在还有命没命。你看,你不记得了吧?”

我说:“那段时间的记忆真是很含糊…”

她说:“现在不记得才是正常人,像我们记得的反而是不正常了。这也是我跟我男朋友受不了的原因。加上这两年在北京,我们要的货越来越难找,好像道友也越来越少了,所以我们年初去了一趟云南山区,看看那边情况会不会好一点,我们发觉那边的人是跟我和我男友比较像的,当然我们碰到的很多都是道友,很多是非常坏的人,也有好人,另外还有山区的人,他们都没有平地人那种说不出来的小小小嗨。我男朋友叫小小小嗨做hi-lite-lite。他有时候说话很夸张,他说现在每个人都是文革工农兵海报上的人了。你身在其中可能看不到,现在不光是北京这样,我们去过全国很多地方都这样,到处都hi-lite-lite,嗨赖赖,除了那些山区或西北偏远地区。我和男朋友商量了很久,我们决定搬过去云南三二零国道近缅甸一带居住。”

我说:“我认识一个跟你感觉上很相近的人,她也特烦嗨赖赖。”

小董说:“是吗?”

我说:“她是服抗忧药的。”

小董若有所思说:“说不定抗忧药也有同样效果。”

我说:“说不定是这样。她就是我刚才问塔罗的第二条路。”

<p>第二部</p><p>1 走过来走过去</p><p>后折腾时代</p>

“后折腾时代!”《读书》杂志创办元老之一庄子仲常想到这个词。他深庆自己能活到今天,活过了折腾岁月,见证了这个幸福新时代,后折腾的中国盛世。他经常对自己说:人最重要活得长,《读书》杂志的其他元老都不在了,自己硕果仅存,一切荣耀将归自己。春节的时候,负责文化宣传的政治局委员到家看他来了,还带了央视的记者,虽然还比不上以前季羡老那样得到总理的看望,却已经成为文化出版界的头等大事。庄子仲又不是大国学家或桂冠小说家,几年前如果有人听到国家领导人去家里看望一个杂志元老的消息,一定会说:开什么玩笑,不可能。由此,更可以看得出这一届领导对知识思想界的重视,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没有过的。那天开始,庄子仲谦虚的对所有人说着荣耀是归《读书》杂志的,说明杂志几代人三十多年来的努力没有白费,终于得到中央领导同志的肯定。庄子仲想起党一度对杂志有着误解,责难杂志的办刊方向,后来虽然跟党相安无事,但总得不到党的真正信任。这两年间一切改观了。首先是历任主编、编辑奇迹般的大和解,继而是本来不同立场的作者在治国理念上取得共识,尤其是新任联合主编们两年前策划了新盛世主义大讨论之后,《读书》恢复了一度失落的知识文化界标杆杂志的地位,并得到上面的高度重视。

庄子仲想着新盛世主义的十项国策献言,即一党领导的民主专政,稳定第一的依法治国,执政为民的威权政府,国家调控的市场经济,央企主导的公平竞争,中国特色的科学发展,以我为主的和谐外交,单民族主权的多族群共和,后西方后普世的主体思想,中华文明举世无双的民族复兴等。这些主张,现有看起来都像是平平无奇、自然不过的常识,怎么当时的《读书》要争论那么久才得到结论?对庄子仲来说,不管怎样,《读书》受党肯定,也等于确定了他是爱党爱国的。庄子仲觉得这是他晚年最大的成就。

现在,他坐在轮椅上,由年轻的夫人推着,往他的小轿车走去。自春节国家领导人到家看望他之后,单位的党委决定替庄子仲配一辆带司机的公务车。这车的其中一项公务,是每周六下午送庄子仲到三联逛逛书店看看书。

***

庄子仲出门的时候,长住北京的台湾作家老陈也刚步出幸福二村小区,开始他每天下午的例行公事,步行去他家两公里直径内的三家星巴克之中的其中一家。因为是星期六下午,三里屯太古村和东直门外银座的星巴克肯定已经人满为患,只能去工体北路盈科中心的那家,希望那些雅皮白领周末都去了健身房,不会占着太多沙发位子无线上网看电脑。

跟过去两年唯一不同的是,老陈没有开开心心的出门,他的幸福感最近不见了,甚至可以说,老陈出门的时候,心情非常不好。

自从小希走出他幸福二村的家门后,老陈的心情没有好过。

小董的离开北京,更是雪上加霜。几天后,老陈去五道口找宋大姐。他很识相的选了青年才俊北大法学院研究生韦国可能要上课的早上十点多,去到“五·味”的后门,在巷子不显眼的地方等宋大姐来开店,想问她有没有小希的消息。那天他穿了香港人叫干湿褛的米色长风衣,像搞笑片里吴孟达演的私家侦探,或罗家英演的露阴癖咸湿佬,不过当时的老陈一点不这么觉得,他想象自己穿干湿褛会像好莱坞巨星汉弗莱·博加特或英国硬汉作家格雷厄姆·格林,可是就因为这样的认知落差,当他看到宋大姐转进巷子而焦急的一跃而出时,却把走在大姐前面的年轻女郎吓得惊呼狂叫。

一番扰攘平息后,老陈问大姐可有小希的联络办法,大姐从内衫取出一张小字条,说:“我就知道你会来,前阵子还能跟小希通上电子邮件的时候,她还说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你见面,我还劝她找你,之后她也没跟我说你们见面了没有。前几天收到个手机短信,不知道从哪里发来的,就留了这一堆拼音字母,我把它抄下来,就知道你会来。”

老陈看着那字条,问:“这些字母是什么意思?“

宋大姐说:“不知道。”

老陈说:“是小希发给你的吗?”

宋大姐说:“准保没错,一定是的。”

老陈半信半疑之际,宋大姐握住他的手,双膝微弯像半跪的说:“老陈,你一定要救小希,救小希。”

老陈扶起大姐说:“大姐你起来、起来。”

大姐站着老泪纵横。老陈眼睛也湿了,拿出白手帕擦眼睛。

大姐说:“我知道老陈你会救小希的,老陈你是好人,你会救小希的。”

老陈说:“我尽力,我尽力。”

回到家坐在电脑旁,老陈看着字条发愁,maizibusi。上次feichengwuraook,老陈反而一眼就看出是非诚勿扰OK的拼音。这个maizibusi,什么意思呢?卖姿布丝?埋字补嗣?中文拼音的问题是四声不分,一音多字。

老陈突然想起小时候住在调景岭的时候,妈妈平常白天在天主教堂当厨娘,周日上午则带着老陈去新教礼拜堂听礼拜,因为听完后可以领取一包美国人民捐赠的白面粉。当然老陈妈听礼拜的时候都会打瞌睡,但老陈则从小喜欢听牧师布道。有一回牧师在追悼以为死去的教友时说,一粒麦子不死,就只是一粒麦子,死了落在地上,就会变出更多麦子,所以,落地的麦子不死。难道小希改了个麦子不死的网名?不过从没听说小希有宗教倾向。

老陈搜麦子不死四个字,出现一本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论张爱玲及张派传人的《落地的麦子不死》论文集、一本法国文学家纪德的小说体自传《如果麦子不死》的中译本,一部叫《麦子不死》的短片,以及很多文艺性和宗教性的链接。老陈搜了几十个网页,没看到像小希写的帖子,就没信心和耐心继续搜了。早上承诺宋大姐要救小希后,就好像背了一个十字架一样。不过,心情再沉重,生活还得过,于是老陈就出门打算去星巴克喝桂圆龙井拿铁。

***

老陈没期待的是,原名方力钧的方草地在新东路上等了他快两小时。方草地曾在新东路上碰到过老陈,并拿了名片,写了电邮,但老陈没回复,今天方草地决定回到上次碰面的地方,假装是再度意外遇到,这样可进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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