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东生继续说:“完全不要外国技术是不行的,但完全靠外国技术也是不行的。自力更生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一个大国不能完全不自力更生,但也不能完全自力更生。老毛的时代人民生活水平低,粮食和消费品基本上自力更生,不假外求,放弃对外贸易,只跟阿尔巴尼亚这样的第三世界小国做生意,这就是追求绝对的自力更生,最终影响发展,没必要。老邓的改革开放年代美国人要全世界放弃自力更生,这种自由市场原教旨主义也是不科学的,老美自己都做不到。当时我们拼命出口赚外汇增加就业,在一段时间内效果倍儿好,但是在这个用美元结算的世界,为了压低人民币汇价有利出口,就得购进美元,这从学理上就知道不可能长久,会造成结构性偏差,最后美元贬值,老美经济垮了,我们差点也被拖垮了,幸好及时调整政策,说穿了就是改成相对的自力更生,我们输出工业成品给俄罗斯、安哥拉、巴西、澳洲、加拿大,换取石油、粮食、矿产、木材、原料,都是我们中国缺的,也跟欧美做点双边对等贸易,买他们的波音飞机,再买些高科技工业生产工具,除此之外我们自己能做的就尽量自己做,能种的就自己种、能研发就自己研发,能消费就自己消费,从土豆到小商品到手机到汽车都一样,十几亿人的大国嘛,我们就是自己的主要市场,不过度依赖美国,不再乱搞重商主义,但也不玩老毛闭关自守那套,对外贸易照样对外贸易,但只占GDP百分之二十五不到,这不等于说就是相对的自力更生!”
何东生说话时很带劲,一停嘴就变回泄气皮球。我们知道今晚的演讲到此为止,接下来是三个人喝闷酒,到十二点前何东生上完厕所,大家就撤。
他厕所出来,又问:“一起走?”这次我答:“好”。我不想留下听简霖酸溜溜的说文岚。
跟他走到地下停车场的时候,我有点尴尬,何东生不说话,我也不好开口免自讨没趣,只能闷着头走。
他开的是一部黑色的路虎越野车,这类进口车在北京已属于常见到了不起眼的地步,我瞄了一下,车牌也是普通北京车牌,大概是谁送他用的吧。
何东生坐上车开动引擎后,从上装内取出一个电子仪器像个遥控器,一按即亮了一个小绿灯,三秒钟后再亮了两个小绿灯,何东生把仪器放回上衣内袋,说:“没事。”
我不好意思追问,谁知道他补一句:“反窃听、反追踪。”
我禁不住问:“谁敢窃听你、追踪你?”
他说:“都敢!中纪委、国保、国安、总参,这么多单位,养这么多人,谁说得准?谁没有对头?我监控人,人监控我,我有你的把柄,你有我的把柄,谁都有档案,游戏就是这样。”
我又长见识了,连党和国家领导人都怕有人监控。我强装见过世面,什么都不会大惊小怪的样子,很酷的系上安全带,想调一下座位,不知道按错什么吓我一跳,椅背往后翻,整个人就仰着平躺。何东生连忙把我扶起,说他的车改装过,两个前座椅都可以往后放平,像床一样睡觉。大概他觉得这话说得有点暧昧,想解释一下,但又忍住不说,怕越描越黑。我也不追上去调侃他。
他问我住哪,我说幸福二村,他说知道,熟得很。
我问他有见到当年兴华营的同学吗?他简短的回说没有。
我以为话又断了,谁知他主动说话:“水兴华是个有心的资本家,你知道兴华营让我知道了什么吗?”
“什么?”我问。
他说:“我才意识到两岸三地的知识精英想的东西是完全不一样的,知识结构、问题意识、话语、历史观和世界观基本上不一样,而且不光是你们不理解我们,我们也不理解你们,坦白说,也没有太大兴趣理解,我是说真的理解,几乎不可能,我失去了兴华营才意识到,三地知识精英尚且如此,老百姓更不用说。这对我后来思考台港事务很有帮助。”
我三地都呆过多年,他这番话我懂,难得像他这样去一次兴华营就领悟了。
我说:“这几年台港精英怕都乖乖的在好好学习大陆了吧。”
他只回了一句:“中国的事情外面人不好理解。”
大概车速太高,我们给交警拦住了。我想这交警真不知好歹,但不知道何东生会怎样反应,只看到何东生边慢慢停车,边拨手机说:“我在工体东路快到新东路,嗯。”
就这样他就挂了手机。一个肥胖的交警跟他要证件,他毫无反应,交警再问,他眼皮都不抬的说:“等一等。”我看那交警有点按耐不住要发作了,幸好这时候交警的手机响了,交警一接电话,何东生就启动引擎,不理交警的反应开车走了。他说:“我秘书会处理。”
我心想,老板失眠,开车乱闯,秘书一定经常深夜接到这样的电话,马上要摆平,当秘书真辛苦。
这一来何东生又不说话了,有些可惜,因为我挺喜欢听他发表高论,说实在的,我还有点喜欢这个失眠的党和国家领导人。
五道口朋友
五一过后,有天早上打开电脑一看,收到wudaokoupengyou的电邮,以往一般来历不明的邮件我都会删除,怕中毒,但最近都一一打开来看。五道口朋友果然是小希。
小希约我在工体南门附近的露天农贸市场门口等她。
平常我也喜欢没事逛逛菜市场。中国北方四季分明,水果菜蔬各依时令,在菜市场看得最清楚,更不用说,比超市新鲜。菜市场更让我有接触老百姓的感觉,想不接触也不行,人挤人,你挡住人,那些大妈大叔会用肩膊身体来推开你,因为她们双手都提着菜。
今天,我着急。小希已经迟到大半个小时了。
北京市的管理当局是很不像话的,这个农贸市场只准营业到上午十点,现在只差十分钟就十点了。我心里骂那些北京的小官小吏太缺德,心中都没有老百姓。这时候小希在我身后叫我老陈。
我回头,小希笑着,很开心的样子。我说:“你来了!”她说:“我来了!”
她手中拿着个帆布袋,说:“我去买菜,你在这等我。”
我说:“不,我跟你去。”
停市前最后十分钟,人流到了高峰,我跟在小希身后,她走我走,她停我停,感觉是一直挨着她,一直闻到她的体味,她却专注的问价、讲价、挑选、付钱、取回零钱,然后用肩膊身体推着前面的人,开路去另一摊。这样的十分钟飞快的过去,让我感觉似找到久违了的忘我经验。
小希在电邮上说要到我家做一顿饭给我吃,那真是太让我期待了。
菜市场出来,小希说:“今天只能吃菜和水果了。”
我说:“没问题。”
小希说:“家里有米吧。”
我说:“有!”
其实本来没有,但收到小希电邮后,我去家乐福买了米、油、调味品、鸡牛羊肉,还添了厨具。我猜到小希会想在农贸市场买些菜。
小希说:“刚才让你等着急了吧?”
我说:“没问题。”
小希语气一转说:“我得先摆脱盯着我的人。”
她一路说来我才知道她为了跟我见这一面,做了多少动作。她前阵子故意到处看房,像是想搬家,然后找到了一个筒子楼带家具的房间,今早约了房东,把一箱东西搬过去,并付了房租,然后拿着帆布袋,说去超市买东西。她估计跟踪她的两个人之中,有一个会留下趁她不在的时候为装窃听器的事跟房东打招呼,她在原来住的地方也因为房东态度突变,引起她疑心,才发觉自己被盯上被窃听了。另一个人可能也不会盯着她,因为她才付了租金,去超市后应该很快会回来。不过就算跟着她,也很可能只在超市门口等她,而她去的那家京客隆有两个进出口,仍有可能甩掉他。她说她一直装着没发现有人跟着她,所以那两人的警觉性应该不高。
我已经听得心惊肉跳。这一切可能只是她的想象,是她神经过敏,是她多此一举,但是也极可能她真被盯上了,上次在美术馆小公园我不是也亲眼看到过吗?当时我都没尝试去提示她。现在的问题是:小希真的摆脱盯梢了吗?如果没有,我记得自己想过的一句话:她的麻烦很快会变成我的麻烦。
“你确定没人跟着我们吗?”我问。
小希突然停步,一百八十度转身,张望一番,很得意的说:“你看,没有吧。”
我们两个站在空敞的新东路上,一眼看去都没人。我感到挺羞愧,小希为了这次见面,这么费力气,而我只想着不要给我添麻烦。但我怎能不在乎我安安稳稳的好生活呢?
小希问:“怎么样?放心吧,没事。”
我们还站在路边。我问:“小希,那你以后怎么办?”
小希还开玩笑:“凉拌!”她又说:“看吧,也可能我下午就离开北京。”
我有点激动,说不出话的呆站着。她笑着问:“要不要吃饭呀?”
我们继续走回幸福二村。
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空气中都是槐树开花的味,一种很冲很性感的味道,我感到自己爱意澎湃,想流眼泪,我想说,小希我们在一起吧,都不要再折腾了,两个人好好的过日子吧。
但我不敢说,我还是下不了决心。
在小厨房,小希快手快脚做饭,我在旁边瞎帮忙。她脱了外衣,右边胳膊皮肤凹凸不平,是当年被军车撞伤留下的疤痕。我心情已平静一点,心想:真是一个充满缺点的好女人。
她切大白菜的时候突然说:“老陈,现在我们的老朋友都变了。”
我记起在小公园里,她也说过同样的话,周围的人都变了。这次我问:“怎么变法?你说说看。”
她停下来,说:“变得…,变得都好满足。老陈,你满足吗?”
我觉得她在试探我,于是我说:“小希,为什么你不满足?”
这确是当时我们的对话,两个五、六十岁的人。
小希呆了一下,又反问:“老陈,你还记得当年的感觉吗?你在场的,八九年在我和我妈五道口第一家店,后来九十年代在重开的店,我们谈什么?我们为什么而愤怒,我们为什么而争吵,我们的理想是什么?你记得吗,老陈?”
我温柔的反问:“小希,你为什么不能忘记呢?时代不一样啦!”
小希若有所失的看着我,隔一会才说:“我已经忘记太多,我给关在精神病院好长的时间,很多东西都忘记了。我不想再忘记。”
我刚想再说,小希有点不想说了:“先把饭做了。”然后她埋头切菜。我知道我失去了她。
吃饭的时候小希仍挂着笑容,但她对我已下了结论,我是她周围已经变掉的人的其中一个。
饭前,她吃药,还坦然跟我说:“精神科的抗忧药。不过我觉得没什么用,我把剩的吃掉以后不再吃了。”
我称赞她炒的尖椒土豆丝和醋溜白菜好吃,她说有机会做顿饭给我吃,真好,我觉得她的话有告别的味道。
在饭桌上我想尽最后努力挽回她。我有点摸到她的思路了,她觉得周围的人都跟她不一样了,只有她还在愤怒。我试探说:“小希,你知道吗,有些人比较能伪装,伪装是为了保护真实的自己。”看到她眼睛一亮,我知道这话说中了。
“当然,伪装久了,会分不出伪与真”,我说着,小希在听。
我就顺着这个话头,边说边想着如何去说:“鲁迅说过,诱人会怀念失掉的好地狱,因为还有比好地狱更坏的坏地狱,这不用说,但是在一个好地狱与一个伪天堂之间,人会如何选择?有很多人会认为,不管怎么说,伪天堂还是比好地狱更好,他们开始的时候还知道那是伪天堂,只是不敢或不想去拆穿它,久而久之他们甚至忘了那是伪天堂,反而替伪天堂辩护,说那是唯一的天堂。但是,世界上总是会有一小部分的人,哪怕是非常少的一群人,再痛苦也宁愿选好地狱,因为在好地狱里,至少大家都是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地狱。”
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是边说边觉得自己说的挺有道理。小希很认真的在听,我想起在大陆,一搬出鲁迅,有点年纪有点文化的人都会比较愿意听。起码,这番话再度拉近了我与小希的距离。
小希想了很久,才说:“你是说我因为太过怀念好地狱,所以拒绝接受伪天堂吗?”
我狡猾的说:“我是在说两个选项。”
小希问:“好地狱与伪天堂之间,你选哪个?”
她问到点上了,这是关键问题,我得格外小心。我想再拉近与小希的距离,含糊的说:“必要的时候,我或许愿意尝试考虑好地狱。”
我看到小希露出笑容,如果我们挨着,我可以拥抱她,可是我们隔着一张餐桌。
小希说:“老陈,我想跟你拥抱一下,行吗?”
还用说,我即走过去,跟小希紧紧抱着。
小希说:“欢迎来到好地狱!”
我想说我们在一起吧,但话到嘴边又收回去。
我家的门铃响了。小希身体一下僵硬起来,我放开小希,心想,他们找上门了,这回逃不掉了,只得硬着头皮去开门。
冲进来的是文岚。
她扑到我的胸脯上说:“有人欺负我,我需要一个肩膀。”她把我当做永远的候补?
文岚瞄到僵立着的小希,伸手指着小希说:“她是谁?”
小希拿起外衣和帆布包,像犯了罪一样说:“谁都不是,谁都不是,我马上走。”
我说:“小希,你不用管她…”
小希边说“对不起、对不起”,边走出门,我被文岚一挡,没拦住。
文岚说:“小希?你跟阿姨好啦?”
这一刻我更害怕文岚会再缠上我:“你怎么找来这里?”
文岚说:“幸福二村,问警卫香港作家住哪就带我来了。”
我严厉的指着门说:“你给我走,立即走!”
文岚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尖声说:“什么?”
我说:“我以后都不想见到你!”
文岚还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说:你滚!”
文岚才完全明白:“好,你狠,我告诉你,你得罪我了,你等着瞧!”
文岚走到门口,回身给我一个中指,我也回了她一个中指。
天上人间
我不应该让小希走掉。
我应该早点向小希表达爱意。
我后悔了。